元宵节,也称上元节、元夕,有人称之为我国古代的“狂欢节”。它不像春节,更多的是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;也不像清明、中秋,充满了相思怀念的哀愁。元宵节的欢乐更为纯粹,甚至带有迷狂的色彩。
元宵节据说起源于西汉祭祀太一神活动,朱弁《曲洧旧闻》就记载:“上元张灯,自唐时沿袭汉武祠太一自昏至明故事。”进入隋唐以后,这一民间性的节日逐渐提升到国家节日的高度,特别是唐中宗、睿宗、玄宗三朝,对元宵节情有独钟,《朝野佥载》就描述了当时的盛况:“正月十五、十六夜,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,衣以锦绮,饰以金玉,燃五万盏灯,簇之如花树。”到了宋代,元宵节的狂欢意味达到鼎盛,从至尊皇帝到王公大臣,从富商大贾到走卒贩夫,无不沉浸其中,恣意游乐。而这些在宋词里得到了充分展现。据有学者统计,《全宋词》中节序词共计1400多首,元宵词位居首位,多达330首。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元宵节在当时的风靡。
家家帘幕人归晚:恣肆的万众狂欢
元宵节的狂欢,基本是万众参与,热情如火,皇帝也不例外。唐中宗为了享受观灯之乐,竟然微服出宫,混迹于百姓间,而且还把数千宫女也放出宫,结果竟有不少宫女借机逃跑。到了北宋,帝王参与的热情依旧不减,吴自牧《梦粱录·元宵》记载:“上御宣德楼观灯,有牌曰‘宣和与民同乐’。万姓观瞻,皆称万岁。”周密《武林旧事·元夕》记载更为详细:“至二鼓,上乘小辇幸宣德门观鳌山,擎辇者皆倒行以便观灯。金炉脑麝,如祥云,五色荧煌,炫转照耀天地。”皇帝不但登楼观灯,任百姓任意观瞻,而且还令黄门侍者在宣德楼上抛撒金钱,让百姓争抢。教坊使袁綯《撒金钱》就记录了这一场景:
频瞻礼。喜升平、又逢元宵佳致。鳌山高耸翠。对端门、珠玑交制。似嫦娥降仙宫,乍临凡世。 恩露匀施,凭御栏、圣颜垂视。撒金钱,乱抛坠,万姓推抢没理会。告官里。这失仪、且与免罪。
宋朝的等级制度是非常严格的,但在节日的狂欢之中,等级淡化了,规矩暂时让位于欢乐,在至高无上的皇帝面前也可以恣意争抢笑乐,这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。
毛幵《水调歌头·上元郡集》:“春意满南国,花动雪明楼。千坊万井,此时灯火隘追游。十里寒星相照,一轮明月斜挂,缥缈映红球。共嬉不禁夜,光彩遍飞浮。”词中描绘了上元夜灯火辉煌、百姓嬉游的盛况。晁补之《上林春慢》: “帽落宫花,衣惹御香,凤辇晚来初过。鹤降诏飞,龙衔烛戏,端门万枝灯火。满城车马,对明月、有谁闲坐?任狂游,更许傍禁街,不扃金锁。”为了方便百姓出游,连城门都不锁了,这在《宋史》中得到了印证:“其夕,开旧城门达旦,纵士民欢。”无名氏的《鹧鸪天》,应作于靖康之难后,词中回忆当年上元盛况:“忆得当年全盛时,人情物态自熙熙。家家帘幕人归晚,处处楼台月上迟。”由此即可见民众参与的广泛性。
华灯火树红相斗:极致的耳目之娱
节日总是关联着特定的娱乐活动。元宵节的活动有观灯、游街、百戏表演等。灯火是元宵节独有的身份标志,两宋元宵词对此多有描绘。
柳永《迎新春》:“庆嘉节、当三五。列华灯、千门万户。遍九陌、罗绮香风微度。十里然绛树。鳌山耸、喧天箫鼓。”绛树,传说为仙宫中的树,这里显然是指装饰灯火的树。鳌山,也称“灯山”,人们用彩绸结成巨大的山形,上面悬挂大小、形制各异的彩灯,形状像巨鳌,故称“鳌山”。千门万户,华灯高举,鳌山耸立,箫鼓喧天,何等热闹!
张先在《玉树后庭花》中也描绘了上元灯火的绮丽:“华灯火树红相斗。往来如昼。桥河水白天青,讶别生星斗。”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;金碧相射,锦绣交辉。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中写道:“各以竹竿出灯球于半空,远近高低,若飞星然。”竹竿挑灯,悬于半空,参差错落,远观如星斗璀璨,难怪词中说“讶别生星斗”,看来并非词人夸饰,而是实录。
《西湖老人繁胜录》对街市点灯记载更为细致:
巷陌爪扎,欢门挂灯。南至龙山,北至北新桥,四十里灯光不绝。城内外有百万人家,前街后巷,僻巷亦然。挂灯或用玉栅,或用罗帛,或纸灯,或装故事,你我相赛。州府扎山栅,三狱放灯,公厅设醮,亲王府第、中贵宅院奇巧异样细灯教人睹看。
除了观灯,还有教坊百戏、民间艺人表演等各色节目引人流连。《宋史》载:“上元前后各一日,城中张灯,大内正门,结彩为山楼影灯,起露台,教坊陈百戏。”所谓“百戏”,包括杂技、魔术、武术、舞蹈等各种表演形式。这些表演带有鲜明的娱乐属性,既不指向伦理纲常,也不探索天道自然,而是完全服务于纯粹的娱乐需求,套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更贴近百姓,更接地气,因而更具生命活力。所有这些娱乐,带给人们的是极致的耳目之娱,让人们体验到破除等级、礼法束缚的快乐,从而自由地放飞心灵,在刹那间捕捉到另一种人生的意义,而这也进一步强化了元宵节的文化魅力。
众里寻他千百度:香艳的幽期密会
崇奉儒家思想的中国传统文化中,从来不缺少家国之情、孝亲之情,可唯独对爱情,人们却总是讳莫如深。虽然晚唐五代乃至两宋,不乏滴粉搓酥的香艳之词,激起很多人的心灵共鸣,但很难得到文学正统的认可。比如柳永,“凡有井水饮处,即能歌柳词”(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),可谓红得发紫,但陈师道说他“骫骳从俗”,李清照鄙其“词语尘下”,王若虚更是给他贴上了“纤艳淫媟”的标签,恨不得一棍子打死。
传统礼教牢牢禁锢着人们的心灵。但人生而有情,遮掩不等于扼杀。因此,元宵节的自由气息便成为自我释放的催化剂,尤其是青年男女,借此良辰美景,秋波暗送,幽期密会,在别样的心灵震颤中品尝情爱的甘露。朱䀚在《续骫骳说》中描述:“都下元宵观游之盛……五昼夜不止。每出,必穷日尽夜漏,乃始还家,往往不及小憩,虽含酲溢疲恧,亦不假寐,皆相呼理残妆,而速客者已在门矣。”这大概是对李清照《永遇乐》“闺门多暇,记得偏重三五”最生动的写照。
佳人们尽情地展示自己的青春美丽,“东来西往谁家女?买玉梅争戴,缓步香风度。北观南顾,见画烛影里,神仙无数。”(李邴《女冠子▪上元》)“风柔夜暖,花语乱,笑声喧。闹蛾儿满路,成团打块,簇着冠儿斗转。”(康与之《瑞鹤仙▪上元应制》)种种描摹,堪称实录。花枝招展的佳人们成为元宵之夜最亮丽的一道风景,当然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。灯影迷乱之中,不知留下了多少缱绻缠绵的故事。
杨无咎《探春令》:“梅英粉淡,柳梢金软,兰芽依旧。见万家、灯火明如昼。正人月、圆时候。挨香傍玉偷携手。尽轻衫寒透。听一声、画角催残漏。惜归去、频回首。”偷偷携手的欢愉,分手后频频回望的不舍,刻画得生动细致。再如辛弃疾的《青玉案▪元夕》:“蛾儿雪柳黄金缕。笑语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他千百度。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蓦然回首的一刹那,是真情的凝聚与炸裂,是悲喜莫名的精神升华。
当然,元夕的幽期密会带来的不光是心灵震颤的喜悦,也有失而不得的哀怨,“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年人,泪湿春衫袖。”(欧阳修《生查子▪元夕》)欢笑也好,眼泪也好,都是人世间最美真情的写照,也是元宵节留给古人的心灵馈赠。
如今,我们大力提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,传统节日作为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自然也在继承和发扬之列,更何况节日本身就是生产力。传扬不能靠干瘪的呼吁和空洞的说教,盲目地堵截外来节日更无济于事。何以为之?两宋元宵词所呈现的全息节日景观,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。